当我接手这个项目时,上海正连着半个月的阴雨。窗外的梧桐叶被雨水冲得发亮,顺着玻璃蜿蜒下坠,像极了老厂区里那些年久失修的排水管,总在某个瞬间让人想起被时光浸泡的故事。我抱着一摞泛黄的档案走进张总的办公室时,他正用老式紫砂壶泡着龙井,茶香混着文件纸张的霉味,在二十平米的斗室里发酵——这是上海老集体企业特有的气息,厚重,带着点挥之不去的怀旧。<
小陈啊,张总从老花镜上方看我,镜片后的眼睛浑浊却精明,我们红星锻压厂,要注销了。他顿了顿,手指敲了敲桌面上那份《集体企业注销申请表》,表格边缘已经卷起毛边,干了三十年,总得利索点。
我点点头,翻开档案夹,第一页就是员工培训记录。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,盖着1998年到2010年的钢印,那时候的培训内容还是车床操作安全规范锻压机日常保养,后来慢慢变成了数控机床入门安全生产法规更新。最后一行是上个月的企业转型适应性培训,签到表上少了七个名字——都是快到退休年龄的老职工。
张总,我指着签到表,注销材料里需要附上近三年的员工培训效果总结报告,特别是最后一次转型培训的评估结果。您看……
张总皱起眉,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叶,培训?哦,上个月让李姐搞的,说是为了让大家适应以后找工作。总结报告?这种东西也要交?
我笑了笑,没接话。这种老集体企业,总把流程和麻烦划等号,尤其是涉及几十号人的安置问题时,任何文件都可能被看作是耽误工夫。
我让培训主管李姐把报告整理出来,您先看看。我掏出手机给李姐发了条微信,不到两分钟,她就踩着半高跟哒哒哒地跑来了。李姐快五十了,是厂里的老法师,管着人事和培训,永远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,袖口挽到小臂,露出那块用了二十年的上海牌手表。
张总,陈会计,她把一沓A4纸放在桌上,指甲缝里还沾着红墨水,培训总结刚打出来,您过目。
我翻开第一页,标题是《红星锻压厂2023年Q4员工转型培训效果总结》,内容倒是详实:培训时长、课程大纲、签到率、考核成绩……但翻到最后一页培训效果评估时,我愣住了——那里只写了总体良好,员工反馈积极,下面盖了个李姐的私章,连个具体数据都没有。
李姐,我把指节叩在评估页上,这个‘良好’怎么体现?有没有具体的问卷统计?比如员工对新政策的理解程度,或者技能掌握的百分比?
李姐的脸微微发红,她抓起桌上的茶杯猛灌了一口,茶水溅在文件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:陈会计,你知道的,这些老员工……文化都不高。让他们填问卷,要么乱写,要么干脆不填。我挨个问了,都说‘听懂了’‘有用’,这不就是‘良好’嘛。
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雨滴打在空调外机上的声音。张总靠在椅背上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紫砂壶的壶嘴——那是他退休的老厂长送的,壶身上刻着实干兴厂四个字。
小陈,他突然开口,注销材料要交就交吧,别卡在这份报告上。税务局那边催得紧,下周五前必须交齐所有材料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下周五?今天是周一,李姐要重新统计问卷、整理数据、撰写报告,还要给七个缺勤的补考……时间根本来不及。
张总,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稳,培训效果总结是注销流程的必要材料,尤其是涉及员工安置的部分。如果报告太敷衍,税务局可能会要求补充说明,到时候拖得更久。
李姐在一旁搓着手,指甲缝里的红墨水蹭到了衬衫袖口:我……我今晚加班,明天就能把数据弄出来。
我摇摇头:李姐,问卷要重新设计,得简单易懂,最好有选项。缺勤的七个,我得亲自去家里一趟——他们有些住得远,比如老王,家在崇明岛,来回得一天。
崇明?张总直起身子,老王那个倔老头,上次培训就没来,电话也不接,你说他……
我知道,我打断他,但他是八级锻工,厂里的技术骨干。如果培训报告里没体现他的情况,注销后他的技能补贴可能会受影响。
张总沉默了。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,突然叹了口气:行吧,你看着办。需要什么人手,尽管跟李姐说。
那天下午,雨停了。我带着李姐设计的一问一答式问卷(您觉得培训对找工作有帮助吗?A.很有用 B.有点用 C.没用),还有一兜上海梨膏糖,敲开了老王家的门。
老王住在崇明岛的一栋老式公房里,楼梯窄得只能容一个人上下。他开门时,身上还围着沾着油污的围裙,客厅里摆着半成品的小铁马——那是他退休后闲不下来,用厂里边角料做的手工艺品。
陈会计?稀客稀客,老王把我让进屋,指着沙发上的铁马,随便坐,别嫌弃乱。
我把梨膏糖递过去,他摆摆手:我血糖高,吃不了甜的。说吧,找我啥事?
我说明了来意,老王听完,往沙发上一靠,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:培训?哦,那天我孙子发烧,我去医院了。你说这培训有用?嗨,他摆摆手,我干了半辈子锻压,现在厂子没了,让我去学什么‘电商运营’?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嘛。
我心里一沉,问卷上的有用选项,在他这里怕是选不了了。
老王,我坐直身子,您技术这么好,不如去技校当老师?现在国家不是提倡‘工匠精神’嘛,您带带年轻人,多有意义。
老王眼睛亮了一下,但很快又黯淡下去:技校?人家要年轻的大学生,我这把老骨头,谁要?
我帮您问问,我从包里拿出笔记本,您把技术心得写写,比如怎么判断锻压件的温度,怎么避免模具损耗……这些经验,书本里可没有。
老王沉默了很久,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。突然,他站起来,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铁皮盒子,里面全是泛黄的技术笔记,还有几张他年轻时在厂里拿奖状的照片。
这些你拿去,他声音有点哑,写得乱,你帮我整理整理……对了,培训报告里,就写‘愿意参与技能传承’,行不?
从老王家出来时,天已经黑透了。崇明的风很大,吹得我眼睛发酸。我想起刚入行时,带我的老会计说:财税工作不是只对着数字,你要知道,每个数字背后,都是活生生的人。
回到厂里,李姐还在办公室等我。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阳春面,旁边是刚整理好的问卷——三十份问卷,二十份选很有用,八份选有点用,只有老王那份,空着是否有意愿参与技能传承那道题。
老王怎么说?李姐挑起面条,热气熏得她眼睛眯成一条缝。
我把老王的技术笔记递给她:他说愿意参与技能传承,但问卷没填。不过我写了补充说明,税务局那边应该能通融。
李姐放下筷子,拿起笔记翻了翻,突然笑了:这老头,当年教我的时候,也是这么抠细节的。她顿了顿,看着窗外,其实这些老员工,不是不想学,是怕学不会,怕被时代落下。厂子要注销了,他们心里慌啊。
那天晚上,我们加班到凌晨。李姐根据问卷和补充说明,重新写了培训效果总结报告:老王的技能传承意愿被单独列出,七个缺勤的员工,除了老王,其他六人都完成了补考和问卷统计。报告李姐加了一句话:本次培训虽短,但让老员工们感受到企业并未遗忘他们,这份‘被需要’的感觉,或许比技能本身更重要。
第二天,张总拿到报告时,翻到最后一页,愣了很久。他摘下老花镜,用手背揉了揉眼睛,然后拿起笔,在负责人签字那里,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。
小陈,他把报告递给我,谢谢你。这份报告,比我想象的……要重。
一周后,红星锻压厂的注销材料顺利通过税务局审核。那天下午,张总请我和李姐在厂门口的小饭馆吃饭,菜都是厂里食堂的师傅做的,红烧肉、炒青菜、清蒸鱼,都是老味道。
下个月,新厂就要投产了,张总端起酒杯,酒杯是那种最便宜的白玻璃杯,红星锻压没了,但红星的精神,不能散。
李姐碰了碰我的杯子:陈会计,下次有这种项目,还请你来——你比我们这些‘老人’,更懂他们。
我笑了笑,抿了一口黄酒。酒有点辣,但很暖。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,在风中打着旋儿,像极了那些即将被时光封存的故事,却总会在某个瞬间,被人记起。
我想起老王的技术笔记,想起李姐眼里的泪光,想起张总签字时微微颤抖的手——原来财税工作,从来不是冰冷的数字和流程。它像一条纽带,连接着过去与未来,连接着企业与个人,连接着规则与温度。那份迟到的培训总结报告,或许在注销流程中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环,但它让我明白:真正的专业,不是把事情做完,而是把事情做暖。
项目结束后,我把那份报告扫描存档,文件名叫做红星锻压的温度。每次打开文件夹,我似乎都能看见那个雨天的办公室,闻到龙井的茶香,听见老王说这些你拿去时的郑重。这或许就是财税工作的意义吧——在数字的森林里,为每一个故事,留一盏温暖的灯。